null

暗渡


再次见到裴珍映是一年后。

彼时的他头发从黑色染成了淡淡的亚麻棕,略微做了烫卷的刘海不像一年前那般乖巧服帖,皮肤比起之前也黑了几分。没变的是他依然安静坐在舞台的一角,握着鼓棒的手由于敲打的动作细致骨节也泛着白,头顶的镁光灯不停变幻交叉投射在他利落的额头眉骨线条连接形成的锋利轮廓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被提着线的病娇人偶。

赖冠霖就坐在离他大概四五米的斜前方座位上,台上的人抬起头的时候,他便看到那双布满迷雾却又层叠透澈的眼睛。

是不论时隔多久也不需要费力穿透的那双眼。

是看到他了吗。所以他的眼底一瞬间像聚起锋利刀片,却又在一片乌云里断成碎片。赖冠霖努力想从他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属于自己想要的情绪,但台上的人略略低了头,那一片无知的雾霭便又艰涩隐藏起来。

“喝一杯吗?”

裴珍映走过来搭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酒吧里的人三三两两,他也打算下班走人。赖冠霖想也没想就点了头。“去老地方吧。”

裴珍映喜欢吃大排档。赖冠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偏偏闻不惯大排档的刺激味道,每次来都是裴珍映点一堆串儿,赖冠霖就在一边光喝酒。落座的时候桌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了,裴珍映还是招呼他坐下。

“你好,我叫朴志训,是裴珍映的男朋友。”男孩客气地打招呼,并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因为某些字眼而复杂的表情。

男朋友。原来如此。

“你好,我是裴珍映的....朋友。”

前男友三个字梗在喉间好久,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沉闷的喉腔。

“别乱讲,谁是我男朋友。”

裴珍映斜睨他一眼,又低头自顾自剥开炒花甲的壳。朴志训倒也不恼,只是拿看小孩子的眼神玩笑看着他,又剥了一只麻辣小龙虾顺势要递去他碗里,还没赶上一半距离就被赖冠霖半路一筷子给截了去。

“珍映不吃虾,给我吧。”说完刚要把虾肉塞进嘴里,却又被叉入了另一个碗里。

“谁说我不吃。”还没来得及阻拦就看见裴珍映毫不犹豫地吞食进去,转而像没事儿人似的灌了一大口酒。赖冠霖的眼神一下便暗了下来,他慌忙站起来要送珍映去医院,却被他一口回绝。

“志训哥送我回去好了。”赖冠霖听见他说。

他看见漫天星光暗下来坠入大海,没有漾起水纹也没有任何回声。某个地方裂开一条大大的口子,无声地淌着汩汩血流。他甚至不能去捂住这个裂缝,因为一旦尝试着去填补缝合,伤口就撕裂地愈发厉害。





赖冠霖赶去裴珍映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他跑去附近的药店买了缓解过敏的药,按门铃的时候还不停喘着粗气。几乎过了五分钟门才被缓缓打开,迎上来的是裴珍映汗湿了刘海惨白的脸。

“你来干嘛。”裴珍映有气无力地开口。他嗓子疼得厉害,喉咙像被千百根针扎了似的疼,再多说一句仿佛就要咳出血来。

“先把药吃了。”

“不用了,我没事,你回去吧。”他的眼角泛起一阵温热的潮红,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希望眼前这张写满急切担心的脸快点消失,再看这张脸一眼,他怕自己无端生出的某些情绪会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

赖冠霖没说话,闷声就要朝屋里走,裴珍映微微抬手作势要拦住他。赖冠霖比他高了半个头,一侧身便轻易将他拐进屋内,他拿脚尖勾住门框用力摔上,再反手将裴珍映一双手臂牢牢扣在身后抵在墙上。他分明看见了裴珍映眼底努力想藏着的那抹疼惜,这双眼,再隔多久来解读他都毫不费力。他倾身压住他,裴珍映就困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他的眼里此时蕴满了厚重的水汽,嘴唇也因为喉咙疼痛没有摄入水分而苍白干燥,他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困兽做着最后无力的挣扎。赖冠霖不管不顾地咬上他苍白的唇瓣,属于裴珍映的独特气息便一股脑都窜进他喉间。他贪婪地索取着熟悉的味道,裴珍映的眉毛,眼睛,鼻梁,他的唇,这张清晰分明他曾在无数个日夜里思念的脸。直到怀里的人失去抵抗,他看见裴珍映眼睫上挂着的透亮水珠。他的脸没有任何血色,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玻璃娃娃。

“赖冠霖,你在干什么呢,我们一年前就已经完了。”

他轻轻开口,声音四下飘散在空气里听不真切。他看见赖冠霖像一只落败的小豹子,红着眼定定地看着他,好像他再说出一句话,就会受伤地逃跑藏进森林。

“就那么喜欢他吗?喜欢到可以伤害自己的地步也不愿意拒绝他的心意?”裴珍映一愣,半晌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收起所有能被看穿的脆弱心思,任呼吸在空气里结成冰点。

“是。”他回答得决绝,听的人便陷在了飓风中心。

赖冠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凉凉的夜风刮着他的脸也没有任何知觉。是啊,天气又有什么关系。他的所有感知都和那一袋被丢弃在地板上的过敏药一样,整个人包括一颗真心,都被丢弃了。



*


夏天的时候裴珍映喜欢把头枕在赖冠霖的大腿上耍赖地在沙发上滚来滚去。赖冠霖会一双长手扣住他到处晃动的手臂,低头把暧昧气息全数封存进那柔软的唇瓣里。裴珍映被亲软了身子,神思也瘫痪,只能化成一滩春水在他怀里再不动弹。赖冠霖纤细修长的手指嵌入他细密柔软的头发,他卷起来的睫毛倏落落地覆盖住一片阴影,只消移开那一片充满生气的荫郁,闪着俏皮笑意的眼睛便像拨开了浓雾载着柔软日光的云层,伸长双臂环住脖颈,赖冠霖就毫无余地地跌进森林陷阱。

 他们时常去家附近的百货商场逛家具日化,裴珍映偏爱黑白灰,赖冠霖就挑了素色的窗帘布。冰箱里存放着满满的巧克力味甜食,赖冠霖常说裴珍映是一只嗜甜的小狐狸。

“为什么是狐狸?”

裴珍映说话的时候嘴里塞满了巧克力威化,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赖冠霖也不答,弓起纤长的食指在他小巧的鼻梁上轻轻刮一下。裴珍映皱皱鼻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又不是乐透。”

他们凌晨三点去海边看日出,裴珍映没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靠在赖冠霖肩头睡着了。世界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海浪卷起来的声音。赖冠霖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日出的了,他只记得裴珍映细密垂落的睫毛和偶尔小声的梦呓,以及他安静睡着的脸。他的吻就在海浪声里轻柔地落在裴珍映的眉心和鼻尖,落在他被风吹得微凉的唇瓣。他要赶在黎明到来前,在橙光还藏在地平线下遮遮掩掩时封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

裴珍映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直到后来朴志训告诉他那些小习惯他才后知后觉。比如分手一年后手机联系人第一栏里躺着的永远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明明吃不了辣但总在点菜时习惯性加辣。比如单手骑自行车,乘公交车总会挑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更甚是总会定期去专柜买雨露味道的香水,但从来不用。

他以为把某段记忆完好封存在了潘多拉盒子里再也不见天日,却不曾想那些细枝末节常年潜伏在自己的轨迹里孕育成洪水猛兽。只要找到一个切口,那些含糊不清的灰色地带就无限延展开来,被打上怎么也甩不开的烙印标签,在他放松警惕的间隙里恣意滋长成尖利倒刺,最后在某个关口,在他来不及连根拔掉的时刻唇齿交磨,溃不成军。



*

赖冠霖最后一次来找他是在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夏天的雨总是很急,下起来就像开闸泄洪般汹涌澎湃。他站在裴珍映家楼下那盏昏黄的路灯下,瘦高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路灯因为年久失修总是间隔着明灭地闪动几下,他的睫毛也在晃动的阴影里跟着颤动。裴珍映收到简讯的时候雨已经下了快半小时了,他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就下了楼,看到路灯下一动不动的身影的时候却鬼使神差地走不动路了。暴雨像正中而下的瀑布般砸得他头昏脑涨,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那条字数不多的简讯上。来电显示是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我要走了,要见一面吗?我好想见你。”

他觉得眼睛涩涩的,好像是雨水流进眼眶了。用力眨眨眼,又一条简讯弹出窗口。

“我还爱你。”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来过。

可是在这段关系里,到底是爱大过天能体谅一切,还是无法磨合的细节支配着失败经营,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们之间横亘着无法填补的沟壑,我们是孤独相依的动物,互相撕咬但却不能彼此舔舐伤口,最后我们还是要红着眼躲进森林。

视线被雨水模糊,裴珍映觉得眼睛酸涩得难受。他艰难地在键盘上打着字,屏幕被砸中的雨滴圈出重影,显示编辑回复的简讯倔强停留在湿漉漉的屏幕上。

裴珍映吸吸鼻子,路灯终是在闪灭数次后熄灭了,四周归于黑暗,路灯下的位置也被湿冷空气占据。

这场感冒,无关时间长短,终究会好。

而那条最终躺进草稿箱的简讯却再没人看到,它继续孤独着,以某种美好又残忍的姿态。

“ I miss you so bad ”

-END

评论(5)

热度(105)